漫长的季节,爹们的黄昏-当前视讯
来源:凤凰网时间:2023-05-15 20:06:46

文|石丰硕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电视剧《漫长的季节》红了,开分9.5。

然而,人红是非多,到了大结局,它被吐槽“爹味”太重。

三个老男人,失去了信仰和饭碗后,忽略了女性,忘记了亡妻,自顾自地抱团取暖,在包房里热舞欢唱。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剧照,三位主演分别为范伟、秦昊和陈明昊。

与其说是男人的傲慢罪过,不如说是时代的悲歌。看到他们,就像看到被缴械后列队行进在泥地里的战败国士兵,没错,他们比起死去的人还是幸运的,也有人承担了比他们更惨重的代价,但这时候冲他们挥舞拳头,又有什么意思呢?

那些落幕的父亲们,就在内心的荒野里生活了三十年,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新的龚彪和王响。尽管后者总觉得自己不会重蹈覆辙——他们成长于机会遍地的镀金时代,并学会了如何关照自我的命运。直到走进人生的迷宫,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和电视剧里被凝视的爹们没有区别。

刘振东就是这样的孩子。

他出生在1986年的冬天,父母都是振东自行车厂的工人,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。其实刘振东刚出生的时候,他爸刘长利有好几个备选的名字,第一是刘郎平,中国女排在那一年的捷克世锦赛上拿下冠军,成就霸业。但他妈肖美云不答应,大小伙子取个女的名,磕碜。

第二个名字是刘长江,也是那一年,中国人为了不让美国探险家抢先漂流长江,前前后后搭进去十多条命,终于争回了面子。电视里那个美国探险家接受采访时露出了倦怠的神情,刘长利说这回咱中国人赢了,你看给这老外整卑服的,肖美云说我看这老外是蒙了,那眼神分明是“我要不说漂,你们也不漂,现在你们这是干啥呢?”

“再说你就一个四级钳工,儿子叫长江黄河的是不是太能装逼了?”

刘长利一寻思也有道理,干脆放弃宏大幻想,捷克斯洛伐克太远,长江咱这辈子也没见过,图们江我都不敢让儿子游呢,干脆就叫刘振东吧。对于咱们这样的双职工家庭来说,自行车厂就是世界的终点,将来儿子也得接我班在这干。与铁共生,与机器舞蹈,毫不讨价还价地将自己像祭品般献出去,这才是最好的人生。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剧照

可惜长大了点的刘振东却不这么想,他上小学时世界已经开始有了变化。下海做生意的叔叔阿姨能给和他同龄的子女超出想象的零花钱,春游时他们都带着亲亲虾条和旺仔大礼包,而刘振东的包里只有一卷粗糙的红色卫生纸、装着酸辣土豆丝和大米饭的铝饭盒、以及一只外皮生了锈的军用水壶。

四年级的夏天,齐达内在法兰西大球场连进两粒头球拿下大力神杯,刘长利和肖美云也连续收到厂里通知,双双拿下了买断工龄的钱。那个被视为大而不倒的自行车厂,就像积木一样轻轻一推就塌了。刘长利白天去摆摊修自行车,每天回家都要用一块钱一斤的袋装白酒就着剩菜把自己灌醉,肖美云在工友开的录像厅里负责售票烧开水,练就了一身能劝阻地痞小青年看黄片打群架的江湖气质。夜深人静后一家三口聚到一起,火炕楼三十多平米的小屋里,好像四处都是尘土,刘长利打着难闻的酒嗝,肖美云说着难听的脏话,刘振东心里也总有怒气,但找不到合适的仇家,只能第二天上学时用拳头宣泄。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中刚出场的傅卫军也是个爱打架的“坏”小子

上六年级的刘振东,就已经以老大自居了。也许是因为父亲在家庭中的失语,他热衷于在同龄人中重建一套伦理,看谁不顺眼就给谁一电炮,哪个老师也不敢管,谁管今晚谁丢气门芯。还是个孩子的他试图用暴力建立栅栏,躲进里面催眠自己,似乎比在家还温暖安全。

就这么几年一晃而过,家家都有VCD了,肖美云供职的录像厅早已倒闭,她干脆包下了轻工商场的一个摊位,干起了服装生意,隔三差五就要去沈阳五爱市场进货,一礼拜才能回一次家。刘长利的自行车摊看起来比振东自行车厂还坚挺,但赚的钱还不够他喝酒的,基本靠媳妇养。青春期的刘振东不得不每天面对气血两虚的父亲,听他骂政策、骂领导、骂一切蔑视他的人。

刘振东也不打架了,上课就用校服把头一蒙,插上CD耳机开始睡觉。班主任在家长会后与肖美云谈话,字字珠玑:你不能只顾着做买卖不管孩子,刚念完高一,一共八门课,总分不到二百,还没我血压高。中国已经加入了WTO,北京再过几年就办奥运会了,人家将来都能当个志愿者,你儿子只能接他爸班修自行车,你说当初你花那一万八的择校费,最后孩子混成这样,你说图啥不?

肖美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点头如啄米。回家的公交车上,刘振东被挤得直犯恶心,陌生男人的娇衫散发出的味道让他想起了他爸,而他妈则在一旁不顾众人眼光喋喋不休地责骂他,二十分钟的车程,主旨只有一句话:“你跟你爸一个X样!”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剧集截图

为了上大学,刘振东开始曲线救国,他练起了长跑,别说还练得不错,刘长利酗酒多年体检居然指标基本正常,刘振东显然是遗传了父亲的好体格子,啥也干不过基因,不服不行。2005年高考,刘振东考进了省体育学院,总算是混上了本科。

大学四年,刘振东搞过俩对象,最后都因为他的原因分手。一次是他喝醉了酒骂人家跟学生会干部搞破鞋,一次是他背着人家上网吧包宿打传奇。他试图模仿一位坚定捍卫自己感情的丈夫,或者一位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,但哪样他都学不像,因为他的人生里没有这样的男性可以成为教材。

毕业后他收到了北京一家健身俱乐部的offer,但这时父亲的基因被迅速淬炼了出来,和1986年的刘长利一样,他惧怕远方的事物,干脆选择回老家。先是在派出所当辅警,白天执勤晚上考编,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一所小学当起了体育老师。

考编成功那天,刘长利异常兴奋,张罗起好几桌酒席,规模远超上体育学院那年的升学宴,亲戚朋友都来了,不用随礼,给儿子庆功!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后,在东北考上编制,在旁人眼中才能上得了台面。即便上一辈已经吃过乌托邦破灭的苦头,但还是会把名叫铁饭碗的庞氏骗局一代代传递下去,刘振东是工人的儿子,他无法摆脱这套价值观。

刘振东刚到学校上班,就被安排了好几次相亲,最后看上了一个叫于娜的姑娘,于娜见他时穿着刚洗干净的佐丹奴T恤,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,一见面就和他握手,他感觉那只手特别浑圆柔软,握起来很舒服。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中的王阳与沈墨

他选于娜的原因不是因为爱意,而是因为这姑娘省心,从不要礼物,也不爱打扮,吃顿肯德基都能让她拍五六张照片。于娜父母都是农民,能在城市里安个家已经实现了阶级跃迁,她似乎不敢奢求更多。至少在刘振东眼里,这个女人“好拿捏”。

刘振东的婚姻生活实在没什么好看的,结婚好几年后生了个儿子,坐月子期间全靠肖美云这个新晋奶奶伺候。刘振东家都不爱回,不是喝酒就是打篮球,在野球场见谁跟谁说自己是体育生,然后被高中生接连盖帽。于娜陪嫁给他一辆红色马六,他拿来周末跑婚礼,不光是为了赚点油钱,每次他都对着走出酒店的伴娘团默念“坐我车坐我车”。人家一上车他就要加微信,婚礼没完事呢就能把人家朋友圈翻到底,偶尔发一条标题为《人生一世 寡欲则宽》这种风格的推送来试探对方,一般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就会被拉黑。

刘振东在单位里,则一改学生时代的炸裂脾气。过年给校长送茅台,给教导主任送鹿茸;参加教委的演讲后发九图朋友圈,并配上至少三百字的病句小作文,赞美全市教育系统;跟同事团建数他最能劝酒,看见有人不干杯他真急眼。他相信这所公立小学承载着他的全部未来,因为单位的庇护,让他的人生与动荡绝缘。

男人就是这样,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看待世界,觉得无聊时就把庄重扔出来当玩具,或者用酒精和出轨来宣泄忍气吞声的怒气,他们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,并渴望被人看到。

女人则像掌握了某种秘诀,她们的忍耐力足以消化一切,男人们看不到她们,她们也不指望男人们看到自己。

刘长利在一次大醉后得了脑血栓,最明显的症状是肢体痉挛,东北话叫挎筐。在刘振东眼里爹的样子变得很滑稽,看谁都瞪着眼睛,走起路来像一只马戏团里站立表演的吉娃娃。但肖美云没心情找乐,女人受过苦,会刻在脸上,这段时间肖美云只有在看孙子的时候能笑出来,给丈夫换裤衩的时候表情白得像纸。她从还是个小姑娘起,就活成了刘长利的影子。她支撑起这个家二十多年的生计,但人们还是管她叫长利媳妇,活一辈子,连个名字都没让人记住。

〓 《漫长的季节》中的罗美素

刘振东偶尔会去看看自己爹,其实他也不是多孝顺,就是走个形式。这个醉鬼父亲在他印象里排位很低,还不如那些伴娘值得惦记呢。

学校新考进来一批老师,其中有个教音乐的女孩,东北师大毕业的,性格开朗,打扮长相很像抖音里的姑娘。刘振东毫不犹豫地对她展开了攻势,“你真美啊,我天天晚上都能梦见你。”“你有对象吗?你对象干啥的?”“你看看这篇文章,作者是南怀瑾,我最崇拜的文化偶像。”“看你朋友圈,你也喜欢读大冰的书啊!哪天交流交流!”

那个女孩从未回复过这些信息,刘振东也自觉没趣不再发了。过了不到一周,于娜拿着这些聊天截图告诉他:这丫头是我们单位一大姐家孩子,小时候还参加过咱俩婚礼。

刘振东急忙解释,我没别的意思,我就是看小孩挺好的,想照顾照顾她。

于娜把手机狠狠地往地上一摔,瞅你连头发都没几根儿的X样,人家用你照顾?!

生活在小地方,真的不能太嚣张,得守点规矩。这是刘振东事后总结出的唯一教训。

这件事过后,于娜也没提离婚,就带孩子回了娘家,再回来时是刘长利的葬礼。振东自行车厂的老工友们都来了,大家起早去了殡仪馆,刘振东找了不少关系,给爹整了个头炉。烧完了人就烧纸,有纸做的女仆和轿车,还有带游泳池的别墅,刘长利一辈子没享受过的东西,这一次全给他了。刘振东戴个墨镜,看着火苗升腾,光影开合,照得人都变了形。仪式结束,大家用白酒洗手,然后到点领骨灰。人死了,就变成一把灰装进小盒子里,这一刻就是他被遗忘的开始,来的人随完礼连饭都不吃都各回各家,死亡还真是冷漠又公平

老公公出完殡,于娜也不再提刘振东出轨未遂的事了,同意把婆婆接过来同住,但同时要求刘振东必须告诉她手机密码,并上交银行卡,刘振东只能照做。

2022年秋天,刘振东的小学新入学的学生数量较往年少了一半,原本稳定的奖金也拖了一年没发;于娜单位经常开会,领导拍着桌子明确提出要过紧日子,不能养闲人。

刘振东想跟几个同学开一家健身馆,但人家张口就要他掏三十万才能入股,他只好作罢。老妈没有退休金,孩子越大花钱越多,刘振东试着开起了网约车,但赶上疫情,基本上没开张几天。

听说有网红当探店主播,一年能挣好几十万。刘振东也心痒痒了,他拉上于娜,让她当摄影师,自己也找几个饭店试一试,要价一千二。试了七八家,最后不仅都不给钱,还让他正常结账,一来二去搭进去一千多。于娜说你就别折腾了,没长那脑子,人家都是帅哥美女或者穿衣打扮有网感的人才能当主播,你成天穿得跟个驾校教练似的还在那装鸡毛时尚啊?刘振东不服气,我录完视频不还得上班吗?

一天下午,刘振东的马六被一辆黑出租车追尾,后杠都掉地上了。对方表示我没保险,疫情封了我半年,你就算打死我也没钱赔你。刘振东刚要挥拳,立刻想到自己还有编制,便只好认倒霉。回家后还没等学说这个事,儿子指着他大喊:“妈,刘振东回来了!”

于娜说,你得管他叫爸!

黄昏已至,刘振东说要出去溜达一圈,小区核酸亭边上是烤鱿鱼的地摊,他坐在小板凳上,要了半打啤酒和两把鱿鱼须,对瓶就喝了起来。两瓶下肚就和摊主扯起了犊子:“小味儿整挺毕啊!以后我天天来!”

摊主笑了笑没搭理他,接着烤鱿鱼。太阳早已下岗,《新闻联播》都快播完了,现在是报道美国枪击案时间,刘振东喝完了啤酒,一边看着一闪一闪的昏暗路灯,一边若有所思,他感觉胃里有点翻腾,心中似有一团冷火。正当情绪陷入低谷时,摊主说话了:“大哥喝完了?再整两瓶不?”“那就再整两瓶呗。”

刘振东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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